
良好的话语能力应该是双向的:一个人不仅要当好的话语输出方,也要以真诚包容、谦虚豁达的态度接受话语的输入。虚怀若谷和从谏如流等成语所表达的正是这种听取和接纳不同声音及意见的胸怀和做法。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特别崇尚聆听和倾听的能力。婴孩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需要听父母家人说话,这样才能自己学会说话,因此听的能力是最优先的。听说读写的语言能力排序自有其实用且深刻的道理。听不仅是基础的语言能力,它还包含更强、更好的能力。聪明一词的完整含义是耳聪目明。显而易见,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耳朵对人的觉察力和理解力的重要性不低于甚至高于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喻示的机智、灵活和敏锐是世人推崇的个人能力。在文字发明之前的时代,我们的先人们只能通过口耳相传来交流沟通,因此自然而然就特别注重耳朵的功能和作用。他们通过仔细辨别风声、雨声和雷声来感知和预测天象、气候和四季的变化,他们在布谷鸟的叫声中迎接春天的到来,他们在家畜家禽的叫声中理解它们的生理需要。他们懂得听话听音的道理,也知道以假装听不见的方式避免很多的尴尬和争执。
所有这些生活实践都有助于锻造出古人强大的听觉能力。于是,他们通过听力来触动和激发内心诚挚的情感和精神追求,因而广泛喜欢上民间歌曲。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国风”大多源自当时中国各地的民歌,而且流传至今的《诗经》版本是在一唱一和的雎鸠声中开始的。流风所及,当代的中国人也喜欢收听流行歌曲。犹记得在我成长的1980年代,我和二姐试图用简陋的收音机收听港台的所谓靡靡之音。由于我们在远离港台的内陆地区,收音机的收听效果不好,时断时续,不过,我们依然很是着迷。在那个文化创作极其贫瘠匮乏的年代,听一首好的港台流行歌曲不啻为一顿精神大餐,对唤醒和刺激沉睡心灵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我由此也理解了《诗经》中的“国风”何以能够流传千古。
也许是人的天性使然,任何好的东西都可能会被误用和滥用。听力也不例外。有人通过察言观色来揣摩如何对付说话者,有人用花言巧语来蒙骗别人,也有人以甜言蜜语式的糖衣炮弹来拉拢腐蚀别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曲解随处可见。日常生活中听力被误用和滥用的现象比比皆是。我们又该怎么办?首先,提高自己的话语组织和表达能力,避免或减少被曲解和误解的可能。其次,增强对话语的敏感度和鉴别力,注意区分真心实意、虚与委蛇以及虚情假意的言辞,既不妄加揣度别人的意思,也不轻易掉入别人话语的陷阱,还要有意识地秉持和贯彻兼听则明的原则。第三,警惕自己的人性缺陷。我们的天性决定了我们喜欢褒奖溢美之辞,憎恶苦口良药式的逆耳忠言。培养闻过则喜的胸襟和保持冷静客观的心态是我们人格修养的必备功课。
与日常交往中的听力误用和滥用问题相比,现代社会所特有的听觉能力被摧折、被损害问题更加值得注意。无所不在的声音或噪音清楚无误地表明,现代人的生活已经完全处于技术的支配之下。人们在屋外要承受各种交通工具的噪声,在屋内则可能被电视广播、网罗视频音频以及流媒体的声音所包围。交通工具固然会带来通勤的便利,现代传播技术也可以增加人们的见闻,提供娱乐消遣的机会。可是,当现代人被淹没在技术性声音之中时,他/她们便无法再听到自己内心最微细神妙的声音,也不再能够理解和欣赏我们古人特别欣赏的天籁之音。于是,在遍布世界的技术性声音中魂不守舍的现代人有时会失去自己真实存在的感觉,因为他/她们已经很不幸地不再能够发出独独属于自己的声音。
大概十五年前,我和朋友到北京远郊的山区度假,一下车就被震撼到了。本来,我们早已经习惯了如空气般包围着我们的各种城市噪音。在极其静谧安详的偏远山区中,我的听力变得极其敏锐,一点微小的震动都能听得到,我再一次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这种久违了的听觉复苏让我能够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因为盘旋在我脑中和心里的各种模糊不清又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了,我又能够听到自己内心的真实声音了。这种静寂空灵不就是天籁之音的一种么?!我们的古人之所以对天地万物有如此的牵挂和同情式的理解,正是因为其敏锐的听觉能力将内心的诚挚声音与天籁之音完美无缺地融合在了一起。我们现代人听力的钝化和退化是内在生命活力衰败和减损的具体体现。也许,只有修炼好老子在《道德经》中所教导的致虚守静的工夫,将外来的各种噪音和杂音请出我们的大脑和心灵,我们才能恢复原本美妙丰厚的聆听话语的能力,找回本真生命的盎然生气。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