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12,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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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武士與文士之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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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武士與文士之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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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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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

吾國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士為低級之貴族,居於國中(即都城中),有統馭平民之權利,亦有執干戈以衛社稷之義務,故謂之「國士」以示其地位之高。《左傳·成十六年》敘鄢陵之戰,「伯州犁以公卒告王,苗賁皇在晉侯之側,亦以王卒告,皆曰:『國士在,且厚,不可當也。』」明晉之「公卒」與楚之「王卒」皆以「國士」充之,猶後世之禁衛軍也。而苗賁皇又曰:「楚之良,在其中軍王族而已。」明「國士」皆出王族,為貴胄服兵役者之專稱,而訓練者之特精。

後世無此一階層,乃以「國士」一名移稱最勇敢之將士。《史記·刺客列傳》豫讓對趙襄子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是也。又《左傳·昭二十七年》云:「楚……師救潛,左司馬沈尹戌帥都君子……以濟師。」《國語·吳語》云:「越王……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為中軍。」謂之「君子」、「都君子」者,猶曰「國士」,所以表示其貴族之身份,為當時一般人所仰望者也。

孟子曰:「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序」者,射也。其實非特「序」為肄射之地,他三名皆然。「校」即校武之義,今猶有「校場」之稱;「庠」者,《王制》言其制曰:「耆老皆朝於庠。元日,習射上功。」是「庠」亦習射地也;「學」者,《靜㲃銘》曰「王令(命)靜司射學宮」,又曰「射于大池,靜學(教)無斁」。知所謂「學」者即射,學宮即司射之地耳。(達巷黨人歎孔子之「博學」,而孔子以射、御之事當之,即此意。)至於西漢,猶承其制。洪適《隸釋》云:「未央宮有曲臺殿,天子射宮也。西京無太學,於此行禮。故后蒼著書,說禮數萬言,名曰《曲臺記》。」《周官》大司徒以鄉三物教民,「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而禮有大射、鄉射,樂有騶虞、貍首,御亦以佐助田獵,皆與射事發生關聯。其所以習射於學宮、馳驅於郊野,表面固為禮節,為娛樂,而其主要之作用則為戰事之訓練。故六藝之中,惟書與數二者為治民之專具耳。

儒家以孔子為宗主,今試就孔子家庭及其門弟子言之。《左傳·襄十年》記晉、魯諸國圍偪陽,「偪陽人啟門,諸侯之士門焉;縣門發,郰人之紇抉之以出門者。」紇為孔子父,縣門今謂之「閘」。偪陽人誘敵啟門,及諸侯之士既集,忽下閘以閉之,截其眾為二。叔梁紇獨力抉門以出被閉者,其勇可知。《呂覽·慎大》云:「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此疑由其父抉門故事之傳訛,而自遺傳言之,要亦有此可能。觀《論語》記孔子言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八佾》)又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子罕》)《禮記·射義》亦云:「孔子射於瞿相之圃,蓋觀者如堵墻。」知孔子於射、御之事俱憂為之。有若,似孔子者也。哀八年《傳》,吳伐魯,「微虎欲宵攻王(吳王)舍,私屬徒七百人,三踊於幕庭……有若與焉。」則亦敵愾禦侮之壯士也。冉有,孔子許以政事者也。哀十一年《傳》,齊伐魯,「冉求率左師……樊遲為右……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為己徒卒,老、幼守宮,次於雩門之外……冉有用矛於齊師,故能入其軍。孔子曰:『義也!』」則亦帥師赴難之勇將,且為孔子所稱許者也。《史記·孔子世家》記其事曰:「冉有為季氏將帥,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學之於孔子。』」使其言信,則孔子固知兵。彼衛靈公問陳而答以「軍旅之事未之學」者,其託詞矣。至於子路之勇,《論語》中屢狀之。哀十五年《傳》寫其「結纓而死」之事,更為可歌可泣之武士典型。《世家》又云:「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有勇力,謂曰:『……寧鬭而死!』鬭甚疾,蒲人懼。」因以解圍。此言而實,孔門又多一敢死之士矣。孔子答子路問「成人」,其條件之一曰「卞莊子之勇」,又言其次焉者曰「見危受命」(《憲問》)。足見其時士皆有勇,國有戎事則奮身而起,不避危難,文、武人才初未嘗界而為二也。

自孔子歿,門弟子輾轉相傳,漸傾向於內心之修養,而不以習武事為急,寖假而羞言戎兵,寖假而惟尚外表。《荀子·非十二子》篇云:「弟佗其冠,衶禫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遊氏之賤儒也。」子張、子夏、子遊之本身固未必如此,然其末流之弊至於如此則可信。夫曰「終日不言」,曰「固不用力」,而專注意於衣冠、辭色、飲食之間。以與春秋之士較,畫然自成一格局,是可以覘士風之丕變矣。其最顯著者則為孟子所記馮婦事。《盡心下》云:「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夫虎食人傷物,搏虎除害正是武士本分。然馮婦以「為善士」而不復搏虎,馮婦救人於野而「為士者笑之」,則當時人心目中所謂「善士」者豈非荀子所譏為一事不作之「賤儒」乎?此輩「善士」相競於禹行、舜趨而輕笑興利、除害之徒,不特無用而已,正孟子所謂「無惻隱之心,非人也」,胡為而孟子亦以馮婦為當笑耶?馮婦,晉人也。山居之民宜乎剛勁,而其氣質猶不勝環境之壓迫而變化若此,然則居於平原之齊、魯、宋、衛間人物固可推而知之矣。

講內心之修養者不能以其修養解決生計,故大部分人皆趨重於知識、能力之獲得。蓋戰國時有才之平民皆得自呈其能於列國君相,知識既豐,更加以無礙之辯才,則白衣可以立取公卿。公卿縱難得,顯者之門客則必可期也。《呂氏春秋·博志篇》曰:「寧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勞,謂其友曰:『何為而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學,學三十歲則可以達矣。』寧越曰:『請以十五歲:人將休,吾將不敢休;人將臥,吾將不敢臥。』十五歲而周威公師之。」寧越,農夫也。本未有求知之衝動,何以竟肯孳孳矻矻至十五年之久?亦曰可因是以獵官,視學術為敲門磚耳。《史記·蘇秦列傳》曰:「出遊數載,大困而歸,兄、弟、嫂、妹、妻、妾竊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今子釋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蘇秦聞之而慙,自傷,乃閉門不出。出其書,遍觀之,曰:『夫士業已屈首受書,而不能以取尊榮,雖多,亦奚以為?』……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說當世之君矣!』」寧越不務農,蘇秦不務工、商,而惟以讀書為專業,揣摩為手腕,取尊榮為目標。有此等人出,其名曰「士」,與昔人同;其事在口舌,與昔人異。於是武士乃蛻化而為文士!

然戰國者,攻伐最劇烈之時代也。不但不能廢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且有甚於春秋,故士之好武者正復不少。彼輩自成一集團,不與文士溷。以兩集團之對立而有新名詞出焉:文者謂之「儒」,武者謂之「俠」。儒重名譽,俠重義氣。墨子之徒可使赴湯蹈火,田橫之客聞橫死而自剄者五百人,義氣之極度表現也。魯仲連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其所謂「天下之士」,恰立於孟子所謂「善士」之反對面。吾人讀《史記》《刺客》、《遊俠》諸列傳,見其視人如己、視死如歸,千載之下,猶若凜凜有生氣。然此等人豈突生於戰國時耶!古代文、武兼包之士,至是分歧為二,憚用力者歸「儒」,好用力者為「俠」,所業既專,則文者益文,武者益武,各作極端之表現耳。《中庸》篇云:「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此正為儒、俠兩種面目寫照。分之為南北者,燕、趙、秦之士居太行、崤函,迫近戎狄遊牧之區,非鬥爭則不足以自存,其性悍,多為俠;齊、魯、宋、衛居濟、淮流域,農耕生產較裕,文化較高,無向人掠奪之必要,人性柔,多為儒也。《韓非·五蠹》云:「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則就儒、俠對於國家、社會之影響言之。

俠之犯禁,不特妨害國家與社會之秩序而已,且不求分別是非,徒以不畏死之虛榮浪擲其自身之生命。觀《刺客列傳》,如荊軻,以一劍繫燕國之存亡,其慷慨赴義,自有可稱;若聶政者,以屠自食,奉母居齊,固一勞動人民也。而嚴仲子與韓相俠累有仇,奉黃金百溢為壽,政已因母在而卻之矣。及母死,乃至濮陽見仲子,問其所欲報者為誰。告之,遂仗劍至韓刺殺俠累。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以死。夫聶政與嚴仲子本不相識,匆匆一見,初不知其人如何,仲子與俠累之仇亦不審其孰是孰非,而曰:「政乃市井之人……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政將為知己者用!」及其死而其姊榮哭之,亦曰:「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己者死!」是則一經卿相之下顧,便視為莫大之光輝,引為知己,甘受其利用,為之死而不辭,知之者且以為固當如此。倘使俠累善而仲子惡,豈非為一惡人而犧牲兩善人?其為害於社會者大矣,不特犯禁而已。然此固戰國通行之風尚也。觀《韓非·八姦》,其一姦曰「威強」,說之曰:「為人臣者聚帶劍之客、養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為己者必利,不為己者必死。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知當時統治階級多養必死之士,以釋其憾而成其欲。同書《孤憤》云:「其可以罪過誣者,以公法而誅之。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是明法術而逆主上者,不僇於吏戮,必死於私劍矣。」舊注:「若無過失可誣者,則使俠客以劍刺之,以窮其命也。」俠客而至於奉其主命,以私劍刺殺明法術而無罪過之人,其墮落直與近世反動政權之特務分子無異。鷹犬自居,罪惡山積,其人雖勇,又何足道哉!

儒、俠對立,若分涇、渭,自戰國以迄西漢,殆歷五百年。《史記·酈食其傳》記酈生謁沛公,「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對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沛公曰:『為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使者出謝……酈生瞋目按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懼,復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叔孫通傳》云:「通之降漢,從儒生子弟百餘人。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羣盜、壯士進之,子弟皆竊罵。……(通)曰:『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鬭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此兩事皆繪形繪色,分野顯然。及漢代統一既久,政府之力日強,儒者久已盡其潤色鴻業之任務,而遊俠猶不馴難制,則惟有執而戮之耳。故景帝誅周庸,武帝族郭解,而俠遂衰;舉賢良、立博士,而儒益盛。然灌夫一流人猶不喜文學而好任俠,迄哀、平間猶有原涉、漕中叔等以俠名。范曄作史,不傳遊俠,知東漢後而遂無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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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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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的士的精神让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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